作者 家有小淘
前些日子,老家友人捎来一包干芝麻叶,解开绳结的刹那,乌黑卷曲的叶片簌簌作响,一阵清香扑面而来,仿佛连指尖都染上了故乡盛夏的气息。
芝麻叶面条做法简单,不需要繁杂烹调,只需要将干叶温水泡发,下入滚沸的面锅,再把辣椒蒜汁与新摘的荆芥切碎,淋上小磨香油,便成了一道滋味悠长的家乡味。味蕾一经触碰童年记忆,顷刻酣畅淋漓,平日斯文的吃相,也变作大快朵颐。站在灶前,伴着袅袅清香,我的思绪飘回童年,仿佛又成了那个踮脚张望的小女孩。
小时候物质匮乏,三餐食材皆出自田地,因而常遇上“青黄不接”之时,于是大人们便有制作干菜的习惯,芝麻叶干菜便是其一。外婆总是闲不住,为了缓解“菜荒”,也让城里的儿女们吃上地道芝麻香油,她每年都会种上好几亩芝麻。盛夏时节,芝麻杆高过孩童,开满铃铛似的粉花,整片田地宛如一片“小树林”。掐叶正逢开花时,外婆走进绿油油的“芝麻林”,变成了绿意中那最动人的风景。她仔细地挑选嫩叶,俯身时一只手护住杆头,另一只手两指轻捻,摘下的叶片便顺势落入腰间竹篮。既保全芝麻生长,又采得鲜香嫩叶。“小玉别来!”外婆回头望向田埂上蠢蠢欲动的我,声音严厉又慈祥,“踩坏了杆子,秋天就结不出油芝麻了。”我只好蹲在地头,看着她的身影在绿浪间起伏,灰蓝布衫被汗水洇透,布鞋在田里间留下浅浅的湿痕。
忙碌一上午后,炊烟升起,外婆便在灶房施展手艺,老枣木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,大铁锅里甘甜的井水翻涌如泉。新采的叶片在沸水中起舞,氤氲之间苦涩化为清香,焯好的叶子经笊篱捞起,一遍遍淘洗,一遍遍揉搓。淘去的是劳作的艰辛,揉入的是无声牵挂。
日头正好,小院静谧。控水后的芝麻被摊在土坷垃地上,让泥土吸附苦涩。外婆弯腰将叶片细细地扒开、摊平,日影偏移间,叶片渐卷转为深褐色,再被搓成条状,便于保存。自此,这味道便能对抗时间,无论走多远、离多久,总能在舌尖上重现故乡的四季。
外婆还喜欢将芝麻叶切碎揉进面团,蒸成菜馒头。蒸制时,她取来干辣椒搁柴火灰里烤焦,和大蒜一起舂成糊辣椒蒜汁,用以佐餐。芝麻叶的清香、大蒜的浓香和辣椒的辣香,在口腔激荡交织,成就一场味觉盛宴。有时,她也会将芝麻叶凉拌,滴上几滴芝麻油,香味更浓,不论是配米饭还是面条,都能让人食欲大增。
外婆最拿手的当属芝麻叶干饼,类似如今的海苔酥饼。我幼时肠胃不佳,常易积食。她便用面粉加入鸡金、烧酒、猪油和成面团,醒面后擀成薄饼,用麦秸火耐心地炕出两面焦黄,再撒上焙干的碎芝麻叶。起锅微凉,便脆酥可口。那时我总像只馋猫围着她打转,外婆就把干饼掰成小块放在我面前,柔声道:“饼还多,慢慢吃。”饼屑落上衣襟,她笑着替我掸去,眼角的皱纹盛满慈爱,有时她指向星空说:“小玉你看,天上的银河就是神仙晒的芝麻叶。”那时的我深信不疑,那银河原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劳作汇成的。
据说,芝麻叶有着很好的食疗效果,但外婆是不知晓的。她常念叨,“芝麻叶子多多藏,藏少了受饥荒。”她或许永远不会想到,昔日的“救荒菜”如今通过现代工艺封装起来,变成了“金叶子”运往四面八方,成为乡村产业振兴的亮色,让乡土风味焕发出时代的光芒,也将老屋的炊烟和故乡的叮咛带给每一个离乡游子。
如今我才懂得,外婆那双手从泥土里捧出的不仅是生计,更是暗夜里的微光;她揉进面团里的何止是调料,分明是欲言又止的温柔。那在铁锅上烙干的芝麻叶饼,早已把故乡的整个盛夏、老屋的炊烟和她全部的叮咛,都焙成了能携带一生的干粮。
一枝一叶,一饭一蔬。舌尖所唤醒的,从来不只是滋味,更是对那个夏日蝉声中外婆弯腰身影的惦念。是她的双手,将苦难揉作清香,把时光焙成脆饼,也将那份慈祥的爱,深深镌刻进我的心间。如今我站在城市的厨房,看干叶在水中舒展。水汽氤氲的玻璃窗外,仿佛又一次浮现那片绿浪翻滚的芝麻地。多希望,那位系着粗布围裙的老人会忽然转过身,掌心托着乌黑油亮的芝麻叶,朝我笑道:“小玉,吃饭啦。”
编辑:于子涵